【征文】漏风的教室,发烫的年华!
暮春的大学图书馆里,空调送风口低声嗡鸣,将凉意均匀铺展在精装书脊上。指尖划过《诗经》中“总角之宴,言笑晏晏”的句子时,窗外的玉兰树忽然摇曳成故乡的轮廓——那间漏风的小学教室,携着松炭的焦香穿透二十年光阴,重重撞进我的记忆。
教室的木窗棂总在寒冬里震颤,像孩童未长齐的乳牙。霜花在玻璃上攻城略地,将天地囚禁成晶莹的牢笼。我们呵着冻胡萝卜似的手指,在冰凌画布上刻太阳,歪扭的光线穿透窗缝,恰好照亮先生肩头的粉笔灰。那件褪色棉袄的袖口已磨出棉絮,当他吟诵“岁寒,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”,前排女孩的麻花辫忽被炭盆迸溅的火星点燃。满堂哄笑声中,她扑打火苗的剪影在斑驳土墙上跃动,竟成了我童年最鲜活的《洛神赋图》。
上学泥路是我们用布鞋丈量的竹简。雨天黄浆没踝,胶鞋在石砾间咧开豁口,如《庄子》里那只“寿八百岁犹恨短”的冥灵龟甲。冻疮在脚背绽出紫红的花苞,母亲用辣椒水涂抹时,我嘶嘶抽气的怪相,想来堪比东坡笔下“忍痛呲牙,犹作金刚怒目”的罗汉。最难忘春晴日与同窗追云奔跑,书包在脊梁上颠簸如鼓,山风裹着油菜花香灌满衣襟,恍惚间竟似屈子“乘赤豹兮从文狸”的奇幻行旅。
时代的跫音在九十年代末叩响边城。当第一台“小霸王”游戏机偷偷进入教室,课间便有了新图腾。男生们围聚皂角树下,拇指在按键上翻飞如蝶,“上上下下左右左右BABA”的咒语里,藏着比《楚辞·招魂》更炽烈的渴盼。而女生跳皮筋的歌谣“马兰开花二十一”,在青石板巷弄间溅起的回声,原是《竹枝词》遗落民间的孪生姊妹。
放学的铃声常被农事截断。背篓高过孩童的脊梁,猪草汁液浸绿指甲,恰似《离骚》“纫秋兰以为佩”的乡野注脚。蹲在田埂写算术题时,夕阳将数字镀成青铜铭文,远处传来母亲唤归的镇雄方言:“幺儿回家吃饭喽——”那拖长的尾音钻过苞谷地,比乐府诗里的江南采莲曲更荡气回肠。
最震撼的总是教室山墙的标语。朱漆刷就的“乌蒙磅礴走泥丸”如虬枝盘踞,当年我们仰头拼读时,只当是墙头栖着七只怪鸟。而今负笈千里,在文献中重遇红军长征过镇雄的记载,方知那滚烫的笔画原是先祖烙进我们血脉的密码。当都市同窗抱怨论文摧折心志时,我总想起煤油灯下抄书的祖父——昏黄光晕将他佝偻的身影投上土墙,俨然五尺道上跋涉的秦俑,而窗棂漏进的夜风翻动书页,哗啦声里藏着《史记》的浩荡回响。
去年归乡,见新校车载着孩童掠过柏油路,多媒体教室的蓝光在窗玻璃上流淌。欣喜之余,耳畔却响起二十年前北风穿过木窗的呜咽。那些在霜花上画太阳的日子,那些踏着冻疮追赶晨曦的清晨,原是贫穷馈赠的《诗经》残卷。若时光真如孔夫子喟叹“逝者如斯夫”,我愿作赤水河里一粒石英砂,在岁月冲刷中永远折射那陋室的光芒——毕竟漏风的教室里,存放着整个宇宙发烫的年华。
【学生家长采访视频】