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的家乡芒部镇在云南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坝子里。 坝子后面，是一座不算高、却在我心里永远最高的山——青龙山。青龙山最高的地方，叫青龙咀。每到冬天，青龙咀就像被人轻轻披上了一层银白色的轻纱，雪落在山顶、落在树梢，却盖不住南方特有的四季绿植。冬天在这里，并不像北方那样一片枯黄，而是带着一点湿冷，一点生机，安静又有味道。 坝子里有几条河，不大，河面也就十来米宽。冬天下着小雪，河水照样静静地流淌着，从不结冰。雪花落在水面上，很快就融进去，像是悄悄把一年的故事藏进了水底。河两岸的树和草，在雪的映衬下，绿得更显眼，让人觉得这个冬天，并不那么冷。 田地里，是收割完庄稼后剩下的秸秆，一垛一垛的玉米杆，扎在地里，像一排排沉默的士兵，守着一年的收成，也守着家家户户的盼头。风一吹，玉米杆轻轻摇晃，发出沙沙的声音，那是只有农村长大的孩子才听得懂的背景音乐。 每到冬天，每家每户都会点起煤炉。煤炉的排气管在冷热空气交替的时候，会冒出一缕一缕的白烟，和做饭的炊烟混在一起，在村子上空慢慢散开。远远看去，整个坝子都像被一层温柔的雾轻轻抱着。空气里，有煤烟的味道，有饭菜的香味，还有柴火的味道，那是家的味道。 那时候，我们这些小孩子，最喜欢冬天。穿着过年买的新衣服、新鞋子，在雪地里跑来跑去，一点也不觉得冷。有人拿着自己心爱的玩具，有人在玩摔炮。“砰”的一声，摔炮炸开了，雪地里溅起一小片雪，也炸开了我们一整年的期待。脸被冻得通红，手也冻得发麻，可我们笑得比谁都开心。 大人们则忙着赶集买年货。背箩里装着对联、糖果、肉、菜，还有给孩子准备的新衣服。街上人声鼎沸，讨价还价的声音此起彼伏，吆喝声、笑声、脚步声混在一起，热闹得让人觉得，整个冬天都活了起来。 外出打工的人们，也会在这个时候赶回家。大包小包往家里拎，肩膀被勒得生疼，却一点也不觉得累。走到自己家门口，先把东西放下，双手赶紧伸出来，迎接向自己跑来的孩子。一把抱起来，还要往上甩两圈，孩子在怀里笑得合不拢嘴，大人的眼里，全是一年的辛苦和此刻的满足。 那时候的我，总以为这样的冬天会一年又一年地重复下去。以为青龙山的雪会每年都下，河水会一直这样流，煤炉的白烟会一直这样升，摔炮的声音会一直在耳边响，赶集的人群会一直这么热闹，外出打工的人，每年都会准时回家。 后来，我长大了。 为了生活，我也成了那些“外出打工的人”。一年四季，大部分时间都在外面奔波，春天在工地，夏天在厂房，秋天在路上，冬天在异乡的出租屋里。手机里存着很多家乡的照片和视频，有青龙山的雪，有坝子里的河，有田地里的玉米杆，还有父母、妻子和孩子的笑脸。 我常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，戴上耳机，听一首熟悉的老歌，看一眼手机里的家乡雪景。画面很美，美得让人心软，美得让人忍不住一遍又一遍地看。可看久了，眼眶就会慢慢湿润。 我知道，我不是被画面感动，而是被记忆击中。 这些年，我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。不是不想回，而是回不去那么频繁。车票要花钱，时间要请假，工作不能随便丢，生活的压力像一座看不见的山，把人压得喘不过气。有时候，明明已经买好了车票，却因为临时有事，只能无奈地退掉。 电话里，父母总说：“忙就别回来了，路上花钱，也累。”视频里，妻子总说：“家里都挺好的，你安心上班。”孩子会奶声奶气地问：“爸爸，你什么时候回来？”我每次都说：“快了，快了。”可“快了”两个字，一拖就是一年，甚至更久。 我知道，青龙山的雪还会下，河水还会流，坝子里的庄稼还会一年一年地种，村里的炊烟还会在冬天的早晨升起。只是，我再也不能像小时候那样，在雪地里奔跑，再也不能随便就回家，吃上一口热乎的饭菜，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，陪在父母身边，看他们慢慢变老，陪在妻子身边，看她一天天干完农活还要照顾孩子，陪在孩子身边，看他一点一点长大。 我只能在心里，一遍又一遍地想。 想青龙山的雪，想坝子里的河，想煤炉的白烟，想赶集的人群，想摔炮的声音，想父母额头上的皱纹，想妻子忙碌的身影，想孩子向我跑来的样子。 所以，我说我的家乡是凄美的。 它美，美在青龙山的雪，美在坝子里的河，美在炊烟升起的清晨，美在雪地里孩子的笑声，美在一家人团聚的那一刻。它凄，凄在我一年四季在外打工，一年也回不了几次家；凄在我只能在手机里看家乡的风景，在梦里回到那个坝子；凄在我知道，父母在一天天变老，孩子在一天天长大，而我，错过了很多陪伴他们的时光。 家乡的风景没有变，变得只是我。从那个在雪地里奔跑的孩子，变成了那个在异乡打工的大人。 我知道，我还会继续在外打工，为了生活，为了这个家。但无论我身在何处，青龙山的雪，坝子里的河，煤炉的白烟，还有父母、妻子和孩子的笑脸，都会一直留在我心里。 因为那里，有我再也回不去的童年，有我永远放不下的牵挂。 我的家乡，是凄美的。美在记忆里，凄在现实中。而我，只能在思念中，一次次把它想起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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